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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40周年】田家地人的日子

时间:2019-01-02 02:23 浏览:

田家地是宜黄深山中的一个寮村,只住了三户姓王的人家。

       村里一栋很陈旧的杉木老屋,有点向北歪斜,屋主人便请了木匠,在老屋北面七个落地的柱子边打了七个木撑,撑住柱子。老屋所有的落地柱子,由于接触地面的潮气太久,已腐烂,也被木匠在一尺高处统统截去,换上一段崭新的杉木。看上去就像旧衣服打上了新补丁。

       百年老屋沾染了很多时光的烟尘,住在老屋子里的三户女主人,每隔两三个月,就从村前流水溪边拔来一把把绿色的折骨草,带领全家把老屋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拭擦一遍,所有的门壁被擦洗出清晰的缕缕年轮,老屋像是洗过澡。

       田家地人精心地耕种着十几条山坑,四十几亩小丘深脚烂泥田,他们关注的是土地上的收成。三月,待一坑田深翻耕后,田家地人就开始给地施绿肥。去割菜园子里的青草和向阳山坡上野生出来的绿色柴叶,一担一担挑至田头。每丘小田,走三步,就埋一抱绿肥。等到一个月后耙田栽禾的时候,绿肥沤烂了,连同周边的泥土也沤烂了。耙出的泥是一堆堆的乌黑色,透出肥力。田家地人谨记,有好水还要有好地才能长出好庄稼。

       端午节过后不久,十几坑田已分期栽插完。这时最早栽的一批田禾苗开始分蘖,长出了软叶,禾苗与禾苗之间的空行渐渐模糊,田坑绿意盎然。田家地人坚持人工耘禾,禾耘三遍耘出米,就是说耘了三遍禾,谷粒饱满,谷壳薄,能透过谷壳看到里面的米。没有施化肥的田,禾苗一般不生病。田家地人不喷农药,种田坚持顺天收。

       农历九月,站在坑口,浩荡的秋风掀起一波波金色的稻浪,风传递着稻香。田家地人特别喜欢闻这种金色的芳香,他们常对人说,稻谷香可列作人间第一香。

       风过,雨过,云过,等来了一段时间的秋晴日子,最早栽插的那批稻谷已呈八分黄色,可以开镰了。

       田家地人蹲在田头,只见稻子全藏在一片青黄的尖尖禾叶下面,把手插进禾丛,传到手上的感觉是谷穗厚实。掐一根沉甸甸的稻穗放在手心摩擦,马上看到一个个青花秀绿的大米。他们微微一笑,便下田收割。收割的日子,他们就把许多收割的语言,打进金灿灿的谷堆里,把一些要表达的情绪也打进金灿灿的谷堆里。赶在霜降前两天,田家地人终于收割完了山坑小丘里的最后一箩谷子。收割虽完,但田家地人梦里的秋收还没完,他们要在梦里割一个冬天的谷子。

       要说与土地更有感情,还数村里老一辈人,他们连和外人打上一个赌都与土地有关。传说,一位老人和请来的裁缝打赌,老人肯定地说,心细的裁缝数不清他牛栏坑总共有多少丘田。裁缝听了,嚷着要与老人打这个赌,赌注是第二天早上去四都乡街上肉案砍两斤肉。嘴里总衔着那根黄烟杆的老人带着裁缝来到牛栏坑。裁缝原本是个细心人,他边走边指着田算,一步一步走到坑头,一算总共四十八丘。老人笑问他这个数字确定吗?裁缝听了,觉得老人话里有意,又重新从坑头走到坑口,指着田再算一遍,结果还是四十八丘。这回裁缝口气坚决地回答老人,就是四十八丘田。只见老人缓缓地用手把坑口反扣在地上的禾斛掀起,原来禾斛下面还盖了一丘只有两口锅一样大的田。裁缝看了十分惊讶,而后笑着认输。从禾斛下藏田的故事,可以看到田家地祖先对土地的珍惜,他们不仅开垦了这方寸土地,而且把对土地的深厚感情编成段子,流传下来教育着后代子孙。

       大集体的时候,政府提倡扩大耕地面积,山外人就来田家地的山坑中开垦那些深脚烂泥荒田。每年的夏季,进村的山冈上那条蜿蜒的小路,走着荷锄来挖田的人,沿着路迹有半华里长。由于进山路途遥远,每个人都背了一个盛饭的竹食筒,带了中午饭来田边吃。田家地人热情,特别喜欢热爱土地的种田人。看了,就邀请他们来屋子里吃饭,三户女主人合力把堂屋打扫干净,又把竹床搬出来,让他们坐着吃饭、休息。时间长了,有了友情。

       每年的盛夏,田家地人从田里收工回家,男人到村口那口四方古井中提来一桶清冽的井水,全家人用井水淘饭,就着一根腌菜或一碗盐拌生辣椒片,每人匆匆吃下两碗井水淘饭,男男女女便握着一把锋利的柴刀,去芭茅山坳中割芒。芭茅山坳中,不透风,闷热,每个割芒人一身衣服被汗透了,还有汗水往下滴。每一片芭茅都是一把锋利的锯齿,割芒人的脸、脖、手臂都被划伤。要割两个多小时,割到一捆芒,才扛着回家。放下芒捆又匆匆地扛起锄头下田务农活。

       傍晚暮色四合的时候,田家地人才看着脚下模模糊糊的山道回家。等草草吃了夜饭,月亮已升得很高了,这时男男女女便在月光下扎芒笤帚,连小孩都来帮忙。忙到深夜,全家人要扎好二十几把笤帚才住手,上床睡觉。扎芒笤帚的时候,白天割芒被划伤的脸、脖、手臂火烫似的生痛,当家的妇女只好停下手中的活计,去抱柴火烧一锅滚水,舀到一个木盆里,端出来放在大家面前,然后每人拿毛巾沾滚水烫划开的伤口,伤口一沾滚烫的水,马上就不痛了,第二天就会结出一条丝线一样黑色的痂。祖上传下的秘方,芭茅划伤无药,只需滚水一灼。

       芒笤帚扎好百十把后,当家的妇女就会扛着走十几里的山路去四都鹿岗卖给学校、商店、粮站及那些吃商品粮的干部家属,换回一年四季买油、盐、酱、醋和扯布做全家人衣服的费用。

       田家地人不但鸡鸭放养,就连猪也是放养。每年二月,春暖时节,三户人家邀好一起来四都乡买猪崽,各户买的猪崽要颜色不同,一户白色,一户黑色,一户花色,把小猪背回家后就放养在村后山坡上,整整一年都不去关照它,只是每天吃早饭的时候,每家主妇会把泔水和昨天剩下的馊菜馊饭倒在后山一个巨大的石槽里。猪崽饿了,会自己到石槽来吃。但更多的是猪崽在后山坡寻野食吃。猪崽很少见到主人,主人也很少见到它。只有到了腊月的时候,要杀过年猪了,田家地人才想起他们放养的猪。杀过年猪的时间一般是农历十二月十九或二十三、二十五这三个逢单的日子。杀猪前三四天,各家的主妇不再提泔水、剩饭剩菜倒在后山巨大的石槽里。这个寒冷的季节,特别是下雪天,猪寻不到野食,饿得嗷嗷叫,来石槽寻食,偏偏石槽像洗过一样干净,没有一点儿吃食,三天后便饿得歪歪倒。田家地人不必费很大的力气,便把自家的猪捆回家。这些放养的猪并不大,一般只有一百四五十斤。但这样野放的猪肉特别好吃,用山里个头不大,茎和头微红色的土大蒜炒猪肉,香气能过几个屋脊呢。

       田家地人每户每年杀的过年猪,猪肉除了过年吃的,其余的都做成腊肉,平时舍不得吃,留到来了客人,抑嘴待客。田家地人的腊肉平时存放在干燥的谷仓里,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从谷仓里提出一块块熏红的香腊肉,挂在屋前晒坪的竹篙上晒太阳。山外人在田家地吃饭,歇午的时候,每每看到三户人家竹篙上晒着长长的一篙香腊肉,就啧啧称赞,认为他们一年到头都有腊肉吃,生活好。后来,有一个人把女儿嫁进山来做田家地人的媳妇。

       世世代代的田家地人吃的米都是先在自家的土垄上推垄脱谷壳,然后挑到村口破烂的碾米间,让一头老黄牛慢悠悠地拉碾盘把碾槽里的糙米碾成白米。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山外四都乡韩家排生产队安装了刮米机。用机器刮米的速度是碾米的几十倍,周边所有的碾米间都废了,人们进入了吃机器刮米的时代。不久,田家地的碾米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轰然一声倒下。第二天清早,田家地人来村口看倒塌的碾米间,男人长长地叹息一声,不再去修建,便回家挑起谷担第一次翻山越岭来四都韩家排村刮米。途中要上一道岭,此岭叫寒坡岭,有两华里长,很陡。挑重担每上一个岭都要脚跟使劲,累得气喘吁吁。眼前的岭望不到头,但又不能撂下担子歇。一是上岭的路很少有平坦的地面让你放谷担,还有就是人歇了还想歇,那这道长岭半天也上不去。只好忍着,咬着牙继续上岭。人们会在心里暗暗定一个目标,要挑到什么地方才搁担歇,可等到了那地方又不搁下肩上的担子,又定一个目标,继续往前走。如此这般,终于到了寒坡岭上,搁下担子,才发现内衣被汗透了。山岭上的寒风一吹,汗透的内衣冰凉,不禁打了个寒噤,不敢多歇,赶紧挑担下岭。岭太陡,人在挑担上岭时,双腿体力消耗太大,这时又突然下岭,腿用力刚好和以前相反,人们只见双腿不由自主的打颤,无法控制,不觉好笑。一次次地挑谷到山外韩家排刮米,年复一年之后,田家地人挑担不肯走平路。真是一方水土,养成一方人。

       田家地人就是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守着这片属于自己的山坑小丘深脚烂泥田,过着勤劳、艰苦,简单又快乐的日子。

       时间到了21世纪初,田家地人再也禁不住金钱的诱惑,纷纷打点行囊,跟随四都乡的亲戚,坐上陌生的卧铺汽车到浙江的温州或永康打工去了。他们把汗流在城市最苦最累的工地上。旧历年底,才挤上火车,回家过年来了。春节期间,他们在县城看好楼房,交了首付款。一年后,五十挨边年纪的奶奶,便带着孙子、孙女住进了县城的商品房,两个孩子在县实验小学读书。
       有个叫王友全的五十老汉,只要打工出行,就眩晕,去医院做检查,各项指标正常。医生说,这是臆病,就是心病,因为他心里藏田,就不肯离开家乡这片土地。老王仍耕种着田家地一坑深脚田。

       老王隔段时间就骑摩托来宜黄的商品房,和老伴、孙子、孙女亲密地住上几天。来时车尾座上带着一大捆他在山里种的绿色蔬菜。今年深秋的一天,我见老王刚到,放下一堆萝卜、白菜、芋头、红薯,就急匆匆地调转摩托返回田家地,原来他来时随手关了大门,把燕子关在了门外。
       老王是守着田家地的最后一位农民。

       朋友,对有恩的土地,要知道感恩,你没有经历忍饥挨饿,你就不知道土地的珍贵。等到你挨饿的时候,才想起土地,那时土地却在哪儿呢?所以,什么都可以忘记,可莫要忘记乡愁家国和天荒地角的一块土地!